姥姥的故事

作者:于新生    时间:2006-08-27    点击:3913




母子图(民间扑灰年画)

姥姥的故事

 

于新生

 

    姥姥去世多年了。我已记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却还记得她给我讲过的许多故事:《八仙过海》 《灶王爷》 《牛郎织女》,还有她最愿讲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有时她讲累了,我仍是意犹未尽地缠着她。她就开始讲《大谷仓》:“从前,有个财主,家里有个大谷仓,有个家雀儿,飞到仓里,啄着一粒儿米,飞了,再飞回来,又啄一粒儿,再飞回来,又啄一粒儿……”我喊起来:“不听这个!不听这个!讲别的!”姥姥说:“那我也得把故事说完。”我急了:“那得等到啥时候?”“那得等到这个家雀儿把大谷仓的米啄完。”我傻了眼,只好放过姥姥……



民间织布机



民间刺绣



大花灯(民间剪纸)


    听母亲说:姥姥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巧人,若论剪纸和绣活儿,不管是山水花草,还是人物鱼虫,姥姥无所不能。再看那出活儿的巧劲儿,更是百里挑一。的确,我似乎也见过姥姥绣的那些东西,是在一个她从不让一般人看的柜子里,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尽管当时姥姥只是让我开开眼,并不想送我什么,我也就没有任何占有它的欲望,因为这些只有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远没有我去找舅舅扎一只风车来劲儿。

    岁月使我爱上了绘画,对民间艺术的迷恋又使我想起了姥姥,特别是姥姥那个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柜子,让我萌发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占有欲。

    寻问下落。母亲说:“柜子大概还在,可柜子里的东西在你姥姥去世那天全拿出来烧了。”“为什么?”“是你姥姥的意思,她临终前留下遗言:这些是真正属于她的,她要带在身上。”

    姥姥的艺术不在了,我像自己掉了宝贝似地不安了好几天。

    母亲见我对姥姥的事感兴趣,就讲了一些我从没听过的姥姥的故事:

    姥姥娘家是个大家主儿,家里有一座绣楼,那是姑娘“出阁”前绣花的地方。姥姥姐妹好几个,论手巧、论长相都是村里村外出众的人,但又数姥姥手最巧,脸最俊。为了这几个姐妹,说媒的踏破了门。

    姥爷那时虽家景不好,却是个又有才份又热心的人,他写得一手好字,也懂医术,周围庄里写碑作匾、“红”“白”公事都离不了他。不知打啥时候起,姥姥便倾了心。

    可姑娘的心事儿别人怎么知道?家里仍然给她张罗着亲事:东庄的杨家有好几辆大车;西庄的李家有好几百亩地;南庄的刘家开着一座大店;北庄的赵家有人在城里做官……

    姥姥却总是摇头。

    姐妹们都“出阁”了,绣楼上只剩下了姥姥。

    她把自己的情思都凝聚在了她的绣花针和绣花线上。绣啊,绣啊。绣了《牛郎织女》《天仙配》,绣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绣了一对儿带着鸳鸯的红荷包儿……

    不知是从那儿传来的消息,有人要给姥爷提亲了,据说还是个模样儿挺俊的姑娘。姥姥慌了神儿,硬是横了一条心,托一个投心的姐妹把那对儿绣着鸳鸯的红荷包儿偷送了过去……

    就这样,姥姥和姥爷订了亲。那年姥姥已过了二十五。

    亲定了,姥姥的心也就定了。她开始忙活起她的嫁妆。家里人催定婚期,姥姥几次拖了下来,因为她的心愿还没有完成:她要把未来的洞房装扮成“天堂”,把自己打扮成“天仙”。她绣了床围、绣帐沿儿,绣了枕巾、绣枕顶儿……为了那床举足轻重的大红喜被,姥姥足足地花费了几个月。

    二十七岁那年,姥姥“出阁”了。望着绣楼,她哭出了声。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她用她的那双手、那颗心,凝聚了多少情,又凝聚了多少爱……



新娘(民间面塑)



抬花轿(民间剪纸)



娶亲(民间剪纸)


    新娘的事早就出了名,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等在村口,为的就是看看这个天仙打扮的姑娘。不等花轿进门,人们就挤了上去,那热闹劲儿就甭提了……轿帘打开,新娘被人搀了出来,此刻人们的眼都直了,虽然新娘蒙着脸脚,可新娘身上的那套嫁衣,却着实地让人大开眼界:盖头上绣的是龙凤呈祥,衣裙上绣的是牡丹蝴蝶和荷花鸳鸯,特别是身上那十几条裙带,上面绣的花鸟鱼虫随风飘动波光闪闪,好一个“仙女”下凡。有个后生看得真切,对旁边的人说:“下轿时,你有没有看到新娘的脚?那脚最多不过三寸长。”有个年长的大嫂嚷了起来:“毛头小子就知道看人家姑娘的脚,就没看她脚上的那双绣花鞋比脚更好看?!”

    那年,鬼子来了。姥姥来不及带走的柜子给翻了个底朝天。

    回来收拾一下,东西大都还在,唯独少了那双红红的、尖尖的、辣椒似的绣花鞋。后来听说那绣鞋是让一个鬼子嬉笑着用刺刀挑走的。为此,姥姥气得哭骂了半宿。

    姥姥共生了十个孩子,五男五女,拿姥姥的话说:是十全十美。可是,就在姥姥第十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姥爷去世了。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姥姥的肩上,她开始干粗活儿,没空绣花了。操劳使她失去了姑娘的容颜,腰变弯了,手变粗了……她从没有过怨言,因为,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姥姥活了七十三岁。临去世那天,她让人打开柜子,把出嫁时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她望着身边那些成家立业的儿女,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那安详坦然的表情似乎在说:当初我就是穿这身衣服嫁给他的,他早去了,现在我把孩子都拉扯大了,该去见他了……

    姥姥走了,姥姥的艺术也走了,这世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姥姥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艺术传下去,更没有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人们去因此记住她。

    我到现在也没有向母亲打听过姥姥的名字,或许姥姥根本就没有正式的名字,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姥姥。

    姥姥有情,她把情融进了她的艺术。

    姥姥有爱,她把爱融进了她的艺术。

    姥姥有苦,她把苦融进了她的艺术。

    但她从不知道什么叫“艺术”,她只知道:让她这样做的是她的心。

    姥姥和姥姥的艺术消失了。可是姥姥的艺术和姥姥的故事却总是在我心中萦绕……

 

19973月于寿光

 

上一篇     下一篇

地址: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造型学院 (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科技园路)邮编:250300

鲁ICP备14004444号 网站访问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