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

作者:于新生    时间:2016-11-25    点击:2971分享到:更多


先生(民间剪纸)


张先生

 

于新生

 

    “先生”一称,是现在社交中最普遍的称谓。但在以前,大约三四十年以前或更早些的以前,是以同志为普遍称谓的年代,“先生”称谓是很少听得到的。但那时也并非没有这称谓,有时在国家外交辞令中用“先生”来称那些不同政治信仰的人,有时写在典籍中称过去有学识或教书的人。在平民生活中,除“阶级敌人”之外,一般都是称“同志”。

    可在我小时候住过的村子里,当时就有一位被称为“先生”的人,但这“先生”之谓不是他的正称,而是外号。

    先生姓张,村里人在私下里都称他张先生。张先生九十多岁了,在庄里是辈份最高的,也是年龄最大的。他排行老大,我当面称他大老爷,背后也跟着大人称他张先生。就辈份儿来论,村里大多数的人都称他大老爷,也有少数人是称他大爷的,还有那么几个是称他大哥的。村里的这称谓吧!男人同辈儿间以哥弟相称;上一辈儿比家父年龄大的称爷,比家父年龄小的称叔;那再上一辈儿或两辈儿以上就都要称老爷了。张先生比我上了四辈儿。

    张先生是村里曾出国见过大世面的两人之一。这两人:一个是参加过抗美援朝负过伤的村支书,另一个就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到法国当过劳工的张先生。那时周围还很少听说有出过国的人,尤其是在乡下,更是少有。由于张先生见过世面,读过私塾,辈份儿又高,在村里倍受敬重。张先生能说会道,常爱讲些当时公众中难以听到的稀奇事,更有人就爱听这稀奇事,能说事的人自然会成为村里的能人,于是村里人有什么弄不明白或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来问张先生,张先生自是有问必答,因而张先生就成了在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先生”的外号也由此而来。

    张先生的宅子坐落在村子的最中央。这里是一个丁字路口,村当间的一条东西街把村子分为村南、村北,由街当间又向南通了一条大路将村南分为东、西两块。这向南之路是村子出门来客或上坡干活的主要通道,张先生家的大门楼就在这南北路的北端。由于这门楼正对着向南之路,来人进村必先看到张先生这门楼。坐在门楼里,对出村进村的一切动静自也是一目了然。

    门楼是老的,也大。门楼两边是两个看上去凶恶却让人喜爱的石狮子。再向左边一侧是一棵粗大的梧桐树。据说以前这里有颗老槐树,因有点枯了,曾让雷劈过,张先生为了“避邪”,就把原来枯了的老槐树刨去换栽上了梧桐。这梧桐长得快,只十几年的光景就成了一抱粗的树。春暖之时满树的梧桐花,紫色里透着白,溢得整村都是香气,那香气让人觉得醉醉的,晕晕的……



老门楼



石狮子


    张先生每天就值勤上班似地带着他的马扎,拖着他的拐杖,提着他的茶壶,拿着他的烟袋,与大门上的门神一起守在这门楼里。天冷的晴日,张先生就坐于门楼之外晒太阳;天热或阴雨,张先生就坐于门楼之内纳阴凉。他头上老戴个西瓜皮似的毡帽,毡帽前面再塞张报纸当帽檐儿,一双老花眼就在这帽檐儿下面直直地打量着前方。再看张先生那架式:脖梗子上挂着一付水晶老花镜,肩膀子一侧搭一杆铜锅儿老烟袋,左手端一把用来喝水暖手的紫砂老茶壶,右手扶一根嵌着银丝儿的红木老拐杖。这派头儿看上去虽然显得有点儿过时,但却是透露出了一种老学究的“酷”。

    村里找不到人了就去门楼问张先生,他总是能说得清:“上午出庄了”;“刚见他从庄外回来”;“去庄西头了”……邮递员进村也把信送到张先生这里,张先生再让经过他门楼与收信人住得相近的人把信捎过去。张先生这门楼和他干的这差使,就像现在居民小区里的传达。

    张先生爱啦呱,且“粉丝儿”不少。那几个常听他啦呱的“铁杆”听众是与他年相近又闲来无事几个老哥们儿。他还有一个女“粉丝儿”,是东邻的胖婶儿。胖婶儿是寡妇,小张先生二十多岁,对张先生的“学问”崇拜不已,她除无事到门楼听张先生啦呱外,还主动地给张先生烧水沏茶。村里私下有人传,说这张先生很早就与胖婶儿“有一腿”。此外,另一个铁杆“粉丝儿”就是张先生的那条大黑狗了,这黑狗叫四眼儿,全身通黑,只有眼上方眉弓处有两个白点儿,猛看上去就像长了四只眼睛。四眼儿与张先生总是形影不离,张先生啦呱时它就卧在张先生的腿边,眼睛有时睁有时闭,似乎也在听。除了这些铁杆“粉丝儿”,得空,村里那些没事的小子们也爱往这里凑。



啦呱(民间剪纸)


    张先生啦的呱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啦古,啦的是过去的老故事;二是啦今,啦的是他对当今事儿的见解。由于啦古俗套,显不出学问,因而张先生还是喜欢啦今。他平常不太看报纸,也很少照啦报上的事,他多是啦别人在报上和广播里都没看过和听过的,且见解非常,似乎这样就更能显示出他见多识广的学问。他常啦的两个人物是毛泽东和蒋介石,我曾偶尔听到他啦过这么一段:起初的时候,毛泽东跟老蒋都是孙中山的学生,孙大总统临终时就让他俩一起去走社会主义,可后来俩人谁也不服谁,翻了脸,闹分家,但又不能不听老师的话,于是俩人就只好把这社会主义也分了家,就一个走了社会,一个走了主义。毛泽东走的是社会,听大家和老百姓的,俗言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多主意多呀!毛泽东就胜了。蒋介石走的是主义,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不听别人的,你老蒋再能,那总得有个想不周全的时候不是?老蒋就败了……一席话讲得那些从没见过世面的老兄弟们佩服不已,无不点头称是。又有人问起毛泽东和蒋介石都吃些什么?张先生不假思索地道:“那还用问?他俩三抽桌的抽屉匣子里油炸果子(油条)、白饼、咸鱼什么的,那一定不会断……要不人家当委员长、主席的干啥?咱不图当什么委员长、主席,只要能天天吃上白饼卷咸鱼,走什么主意都行!”

    后来,我长了知识,再回想一下张先生的“学问”,才知道张先生的这“学问”多是与生俱来的,是他自己借题发挥现编的。

    村里人都知道,张先生有三件宝:茶壶、拐杖和怀表。茶壶和拐杖是祖辈传下来的,平时坐门楼时他都随身带着,可这怀表却极少有人见过。据说那表壳是银的,上面刻满了弯弯曲曲的花纹,表一端还拴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金链子,更奇地是打开表盖,表里镶有一张发了黄的洋女人照片。那女人皮肤白皙,鼻直眼大,睫毛老长老长,嘴角翘着微笑,那叫个漂亮!开始此物并无人知,后来张先生年龄大了,张家大娘也去世了,张先生才禁不住拿出来示人。外人也就对这表的来历知道了个大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张先生被征到法国去当劳工,他从被炮弹炸翻了的马车里救下了这照片上的女人,并将其背行三十余里送至救护之处,这女人伤愈后找到张先生感谢相救之恩,就与张先生有了交往。战争结束后,女人劝张先生留在法国,可张先生因念故土和妻儿仍坚持回国,临别时那女人便送了他这块怀表。当人问张先生跟这洋女人是否干了那事时,张先生开始总是笑而不答,到最后实在是让人追问得过不去了,不知是故意显摆,还是真的,便言道:“那时候年轻,身边有这等女人,谁还能禁得住啊!”嗬!张先生这世面可真是见大了!

    张先生因见过世面和有“学问”受村里人敬重,可最后却也背了这见世面和有“学问”的害,他就死在了这见世面和有“学问”上。闹红卫兵那年,在城里上中学的孙子到村里纠合了几个后生来造老爷子的反。罪名有三条:一是里通外国,跟外国女人狼狈为奸,是内奸特务;二是反社会主义,说“如能天天吃上白饼卷咸鱼,走什么主意都行”,是现行反革命;三是以“先生”自居,是封建主义卫道士。开始张先生不服,尤其是容不得这孙子造老爷子的反,举起拐杖要打这孙子,可拐杖被红卫兵们夺下来扔了,茶壶也砸了,还非得要让张先生交出那块怀表,说这是他里通外国的罪证。与张先生一块被揪斗的还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村支书,他的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人胸前都被挂了牌子,头上戴了用纸糊的高帽子,与那些“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一起游街。陪游的还有胖婶儿,她被说成是内奸特务的姘头,脖子上挂了两只破鞋,跟在张先生后头。

    张先生九十多岁的人了可经不住这般折腾,加上又气又急,几番下来人就不行了。临死,是胖婶儿和四眼儿守在他身边,他时而高声时而低声地胡言乱言,他低声对胖婶儿说了些什么没人听到,只是有人听到他最后对着天长叹:“老祖宗,这多说话害人!生子孙也害人!早知如此,我就该成聋成哑,断子绝孙!”

    张先生死了,被一条破席卷了起来,上面仍然糊满了大字报,写着:内奸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封建主义卫道士张XX死有余辜!几天后,村里人在红卫兵的监督下,在村南挖了个土坑,把张先生埋了。过了不长日子,胖婶也死了,是喝老鼠药自杀的。红卫兵们在张先生屋里翻箱倒柜地找那怀表,可始终都没找到。

    四眼儿好像疯了,不吃也不喝,眼红红的,见了带红袖章的人就咬,后来被红卫兵打断了腿,也就不咬了。它别哪也不去,有时扒在门楼里,有时扒在张先生坟头上,要不就一瘸一拐地在门楼和张先生土坟之间来回溜达。最后,一连好多天人们在门楼里都没看见四眼儿,才发现它死在了张先生的坟边上。

    从此,张先生这门楼便空了起来,没了张先生,没了啦呱的人,也没了来这里凑堆的人。红卫兵在门楼边的梧桐树上拴了个大喇叭,村里人爱听不听的那喇叭只管自己不时地响着。喧嚣过后,村子变得冷清了。张先生没了,人们觉得这村子好像失去了许多的东西:人们没了辈份儿,没了亲情,连呱都不啦了……

    多年后,村支书又上了台,张先生也被平了反。后生们把张先生重新收殓往公墓里迁,有人发现那块怀表就埋在坟前的一个小土坑里,可那女人的照片已是被水渍得啥也看不清了……

    又过了些年,人们也就习惯了没有张先生的生活,村子又开始热闹起来。这时出国已成了平常的事,再没人认为这是去见什么大世面;对啥是“学问”人们也越来越明白了;“先生”成了社交中最普遍的称谓。张先生那门楼和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在旧村的改造中早没了踪影儿,村里后生们的后生就更是不知道这村子以前还有过张先生的存在了。但那棵梧桐树还在,虽然有点枯了,还是香香地开着花,溢出的香气依然是让人醉醉的,晕晕的……

 

2013年11月于北京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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