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太行

作者：于新生    时间：2006-08-28    点击：5143

走太行

于新生

一

  乘车向太行山进发。

  从新乡到八里沟约七十公里，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望着前方晨曦中薄雾蒙蒙的空空天际，所经之处一马平川，连个像样的小丘都没有。

  “怎么还没看到山？”我沉不住气地问。

  “马上就会看到了!”司机说。

  说话间，突然就有片朦胧的影子出现在了天幕上。这影子就像照片显影一样，越来越清晰,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充塞了汽车的挡风玻璃，变成了雄伟起伏的山峦。

太行晨雾

是太行山!是太行山!不知不觉间，我钻进了山的怀抱。

车开始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我把挡风玻璃摇了下来，头贴向窗外，仰望着巍巍的山峰。雄伟！博大！壮观！直上直下的绝壁，伸向苍天，扎入大地。横卧着，耸立着，叠压着，交错着……向远处连绵而去，又向近处扑面而来；把人和天隔断分离，又把人和天连在了一起……

进风景区有个村庄叫松树坪，过松树坪是八里沟停车场，再往前车便不通了。

我们就在停车场边上的一个小店住了下来。小店叫“避暑 山庄”，名字听起来虽然别致，其实里边简陋得很，狭小的房间里除勉强放置了两张木板床外，几乎别无其它。没有电话，没有电视，连手机都打不出去。峰峦把山的内外分隔开来，仅剩一路与山外连通。眼望着周围屏障了大部分天空的群山，我体会到了与世隔绝的感觉。

小店的饭菜别有特色，多是地道的山货。有：山韭菜、鸡头参、杨树叶、芝麻叶、蔷薇叶……吃这些东西,大有回归原始朴野之感，我觉得羊吃草应该就是这种味道。开始还跟同伴们吃得津津有味，可等吃到肚里,肠胃却着实消受不了,肚里面叽哩咕噜地直闹腾，这也许是人在进化的同时，有一些功能也在退化的原因吧!

天下起了雨，山和小店被蒙进了雨里。雨点敲击着房顶、山岩、树木、水溪，与山的回音掺合着，融会成了一大片恢宏地交响。

雨过天晴，水声嘀嗒着，逐渐静了下来，阳光带着湿气映在了店门上。出店四望，那些耸立的山峰经过山雨的洗礼，色彩更加厚重鲜明，形态愈显雄伟壮观。赤红色的峭壁上几乎寸草不生，水从湿漉漉的崖体上顺着岩缝向下淌着。山峦顶部是平缓的山梁，梁上则草木葱茏，树木被云托浮着，忽隐忽现地飘移变幻。山后又有峭壁叠罗汉似地承接而起，伸向苍天与云际相融。山梁与峭壁、浮云与树木形成了横与竖、绿与红、动与静的对比。山峰下是倾斜的山坡，坡上的树林灌木漫过了山溪，铺陈大地……

山谷深处有瀑布声隐约传来，这声音与哗哗作响的溪水在山谷中包容回荡，浑厚乐耳。那是八里沟瀑布。沿溪水而上去寻瀑布，可行至不远，又一阵山雨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只好抱头遮面，仓促回转，残兵败将似地逃回了小店。

二

第二天，早起。

经当地人指引，知山顶瀑布上口处是八里沟村，便舍近求远向崖顶而行。

山路夹在了崖缝之间，石头砌起的台阶呈“之”字形在两峰交接处盘桓而上。往上看：山峰如倾、巨石似坠；向下看：深渊万丈、迷茫一片。顿觉心慌气喘，脚沉腿软，路未至一半，已是大汗淋淋。人常用“如登仙境”来形容景致之美妙，可这“仙境”虽好，却登之不易!看来，凡人还真的是做不了神仙!

 登爬上崖顶，路变得平坦起来。又行几里，便是坐落于瀑布上口的八里沟村。山溪由远处绕村边跳荡奔突而来，到悬崖处截然直下。但由此观瀑，只见溪断水绝，既不见悬崖，也不见瀑布。

沿溪水来处去寻源头。乱石间穿行六七里，路便尽了，仍不知源在何处。路尽头有一黑龙潭陷于山峰凹处，此处阴暗幽深，抬头上望，如同坐井观天。

当地人说：从八里沟村向山上再走约七八里还有个黄花洞，洞中布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状如黄花。按所指方向走了一程，见前方陡峭难行，并无现成路途可寻，再加上此时已是筋疲力尽，终无探险之决心，便打消了去黄花洞的念头。

三

返回山庄，稍作休息，即迫不及待地沿昨日未尽之途去寻瀑布。随山路拐过几个山脚，瀑水声越来越近，透过山隙林影，见高高山崖上垂下了一条白色的带子在阳光下闪着亮亮的光，那就是八里沟瀑布了。

八里沟瀑布

四

告别八里沟，驱车向郭亮进发。 

据司机介绍：郭亮是古时候一个将军的名字。一次，他与周君作战失利，被周君追赶，来到一处高山绝壁之下。郭亮见四周陡险难攻，崖壁间只有一条天梯似的石阶小道，便带领他的人马顺此小道爬上了山顶。周君追来，看此处地势险要，不敢贸然进攻，就命人守住山下的路口，想把郭亮困死在这里。山上，郭亮一面命人把守山口，一面派人四处寻找下山之路。终于在山背面的乱石荆棘中找到了一条小路通向山外，郭亮就率人马沿此路向山下撤退。由于道路狭窄难行，人马行动缓慢，为防敌人进攻，郭亮就在悬崖边的树上把一只山羊倒吊起来，又在羊下面放了一面战鼓，羊的前腿就不停地敲打在鼓上，传出阵阵鼓声。山下的周君听到鼓声，以为郭亮还被围在山上。过了几天，倒吊的山羊筋疲力尽，停止了击鼓。周君见山上没了动静，就排人爬上山来探听虚实，可郭亮这时早已安全地撤到了山外。周君听到此报，气血上攻，两眼发黑，气死在了山下……后来，山上有了人家，成了村庄，人们就给村庄起名为郭亮。郭亮倒吊山羊的地方也成了郭亮村的名胜：“悬羊擂鼓”。

由于郭亮村势陡难行，在很长的时间里，郭亮人祖祖辈辈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悬崖上的那条石阶“天梯”。这“天梯”人若是空手行走还过得去，但如果是负重，就成了大问题。山里的特产运不出去，山外的东西也很难运进山里，特别是山里人得了重病需到山外就医，更是难上加难。到了1973年，正值“愚公移山”“战天斗地”的火热年代。郭亮人决心在悬崖绝壁上斜凿出一条通道，把山上和山下连通起来，让汽车直接开上郭亮村。村里人把能换钱的东西都卖了，购买了开山的物资用具。村支书就带着他挑选的十二名社员开始了“天堑变通途”的宏伟工程。没有电，没有机械工具，他们使用的就是铁锤和钢钎，靠的就是肩挑人扛。垫肩不知磨破了多少个，钢钎不知打折了多少根……第三年，村支书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去世了。郭亮人没有停下，继续没命地干了五年，一条长1300米的路终于镶嵌在了悬崖上，汽车开上了郭亮村。以后便是很多的人来到这里参观、拍电影、画画、游玩……这里成了有名的旅游区。

我被司机的介绍深深地打动。

凿崖为路

郭亮洞外望

郭亮洞

中午，我们来到了这条著名的人工通道：郭亮洞。郭亮洞的确奇特，它是一条“开放”的洞，山洞每隔六、七米就有一段与外部凿通，阳光被放了进来，这样既可以解决洞内采光，又可以浏览洞外景色。我似乎感觉它就像一件多维空间艺术品，将内外的世界联通了起来，在不应该见到阳光的地方迎来了阳光，在不应该看到景色的地方看到了景色。联想我们这些艺术家，终日在搞什么杰作、力作，有的画甚至画到上百米，但若与出自十三位农民之手的这件杰作相比，那显得就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穿过郭亮洞，悬崖顶上是郭亮村。这里豁然开朗地宽阔起来：山明水秀，石屋错落，犬吠禽鸣，树果压枝。村口处有一个用山石垒起的拱门，是有人来拍电影时留下的。郭亮村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聚散起伏地依附在一条小溪旁的山坡上。溪水潺潺地由山中而来，穿过碧草带着花香，盘绕弯曲着经村头消失在悬崖间的峡谷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

郭亮村口

生机盎然

进得一家客店。主人是一个面容憨厚的山里人，经打听，郭亮村几乎家家是旅店。这所谓旅店也就是在家里空出了几间房子，再安上几张床而已。旅店的餐费和住宿费非常便宜，连吃带住一天只需花几十元。春秋季节有大批美校学生到此写生，几乎家家客满。

去悬崖对面远眺郭亮洞，更是一番别样的秀美和险要：相对而立的悬崖形成了长长的峡谷，郭亮洞如同一条时断时续的虚线穿过对面的悬崖，汽车就像小甲虫一样时隐时现地出没在这条虚线之间。由崖顶向峡谷里探头望去，薄雾蒙蒙，深谷底处大小相间的石头如罩上了一层轻纱，混混沌沌地融成了一片。峡谷两岸窄处悬有一条钢丝，据店主说：这是杂技团为当地的一个庆祝活动架起来的，当时有五个姑娘通过这条钢丝表演过峡谷，在过去两个的时候，第三个骑车的姑娘摔了下去，第四个和第五个再也没敢过去。听到这里，我头皮不觉一阵发麻……

穿崖而行

五

清晨，起个大早。去看原来那条和外界唯一的通道：天梯。可顺着悬崖边上的路去寻，却一直没有发现天梯的影子。

路途中有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叫“日出山庄”。此处三面崇山环抱，村子就坐落在悬崖的边缘上。凭崖远望，有许多低矮的小山与山外平原相接，晨雾沉浮在地面上，如波海起伏似地涌动着山丘，看上去就像一个“海湾”。太阳露出脸来，彤红、彤红。那红色感染了天空，感染了山峰，感染了日出山庄，也感染了来到这里的人…… 

太行日出

清晨

日出山庄

回走，再度寻找天梯，可仍然没有看到它，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是“悬羊擂鼓”？这条曾经是山里和山外生命线的天梯，自从郭亮洞打通之后，就很少有人再光顾了。它已被实用遗忘，被杂草掩埋，很难找到它了……

吃过早饭，店主领我们去看白龙洞和红龙洞。一路上他向我们介绍着山里的见闻：“有人看到一条蛇，碗口粗，不见头，不见尾……”“这里的人放羊，把羊赶到山顶上，四周是悬崖，堵住路口，羊就跑不了，羊在山顶上自己吃草，不需人管……”“深山里有豹子，有时来吃羊，它把羊咬死后，总是先喝血，然后把羊拖到悬崖其它动物够不到的树上，饿了以后再慢慢吃……”“山里也有野猪，野猪很凶狠，你如果爬到树上，它会把树咬断。野猪身上沾了很多树脂、泥巴，用枪只有从嘴和咽喉处才能打死它……”

我们正听得津津有味，店主却突然话题一转，对我们说：“各位老师儿，咱们搞个协议好吗？”

“什么协议？”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忙问。

店主说：“你们能不能联系一些人到这里来旅游或写生，我可以每人每天给你提成一元线，如果联系五十人，你每天就可提五十元，住上十天，你就可得到五百元。”

我惊奇地望着店主那张憨厚的脸，好像这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他拿出了名片，每人分了一张。名片正面印着：河南省辉县市郭亮风景区旅业部×××经理，电话：―― ，邮编：―― ，乘车路线。反面印着：拍摄影视、团体旅游、美术写生、接待会议，欢迎各界朋友光临太行山深处的影视村：郭亮。

说实在话，我们远离喧哗的城市来到地偏人稀的山村，主要是想感受一下未被现代文明雕饰的风景，体会一下未被金钱侵蚀的人生。而现在看来，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朴实难觅，清纯不再。在商品经济的渗透下，这山里和山外也没什么两样了。

走一段平路，再爬一截山，我们终于在半山腰处找到了白龙洞。洞里阴暗潮湿，脚下是一层薄薄的黄泥，一些零散的石笋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山洞里。店主不断向我们介绍着“龙宫献宝”“唐僧拜佛”之类的名堂。但其实依我看，这些带名堂的石块它们什么都不像，就是一堆石头。我不愿再向里走，退出了洞外。问及红龙洞是否也是这样？回答说：“差不多。”顿觉索然无味，便不再去游红龙洞。 

六

沿悬崖边缘去十几里外的南坪。

在太行山，悬崖的边缘就是路，无论是八里沟还是郭亮，都是如此。在这种路上行走，不向悬崖下面看如履平地，如向悬崖下看就是万丈深渊，崖上崖下虽一步之遥则截然不同，两者间没有任何地过渡。

    崖顶

悬崖边上的路

有出租机动三轮车停在路旁。我们这几天跑山路确实是跑累了，如能坐车观景免了步行之苦，肯定要逍遥自在得多。租了车，车开始在悬崖的边缘上快速地拐来拐去，那架势有点像书法家们在写草书，有时车的轮子压在了悬崖的最边缘，觉得身子就要被抛向深渊。车箱两边横放了两块充当车座的木板，由于没有固定，坐于其上，屁股和木板在车的前行中老是不协调地乱蹦。这时心都快跳出来了，身子也快颠碎了，我们再也不敢坐在这木板座位上，都猫着腰蹲在了车厢的中间，那里还顾得上观景？只是不停地向开车人直喊：慢点儿！慢点儿！

大约行了七八里，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惊吓，喊司机停了车，付了全程的车费，然后徒步而行。

  南坪与郭亮不同，它是山下一个交通方便的小镇。沿一条有溪水流出的山沟向里走，路上彻了台阶，比郭亮好走多了。据说这里也有个黑龙潭，景致不错。走了约四五里，一条不大的瀑布从山崖上垂了下来，下面是一弯碧绿的水，这就是黑龙潭了。南坪的黑龙潭没有八里沟黑龙潭那种阴暗幽深之气，明媚的日光照耀着潭的每一个角落，水被瀑布撞击着，跳动出珍珠般的光亮。山谷里静静地，无其他人迹，用潭水洗了脸，我突发了洗个澡的想法。此意一说，几个同伴连声称“妙！”说真的，这几天忙于爬山奔波，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洗澡，实在是太需要了。于是我们几个脱得一丝不挂，下到潭水里，好一阵地舒畅!我望着眼前的这几个赤身裸男，忍不住笑了起来。同伴问：“笑什么？”我说：“想起了传说中在瑶池里洗澡的仙女，你们现在有点儿‘仙男’的感觉了。仙女洗澡会到遇牛郎，‘仙男’洗澡该会遇到仙女吧！”对！在这里留个影肯定有趣儿！我拿起了相机，几个裸男立刻惊呼高叫，遮身掩体，慌作一团……

山沟那边传来人声，我们忙乱地穿着衣服，但还是被来人看了个正着。来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走过来若无其事地问：“水凉不凉？”我说：“不算太凉。”那男的二话没说，当着我们和他那女伴的面，脱得精光，跳到了水里……

返回郭亮。

下午，我们又乘车穿过了那条让人惊叹的郭亮洞，向太行山告别。太行山在我不断地回眸中渐渐远去了，可它那高大雄伟的身影却留在了我的心里。山留在了心里，便觉得人也有了山的气魄：高大了，沉稳了，雄健了…… 

1998年9月于太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