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

作者:于新生    时间:2023-01-25    点击:1014



村口 

于新生

大舅没儿没女。每逢过年,只能跟大妗子在家熬年。

人虽然冷清,大舅却要把这年过热闹:屋内屋外须换整一新院内红灯,门口上门神、春联儿和过门戔儿,灶头贴上灶王和财神,坑头除了贴上搖钱树外,还要多贴几张大胖娃娃……这烟花爆杖更得多买:买大的,肯响的花冒得高的。


 

迎春


除夕晚上妗子盛了饺子放到供桌上,焚香烧纸祭过天地祖先后,大舅便自己到院子里烟花爆杖。这事儿本来应该是孩子们干的,可大舅没孩子,只能自娱自乐。他把几串鞭炮接成一长串儿,踩梯子挂在院内的老楸树上。边放边喊:“好鞭!肯响!真肯响!”又把泥蹲子、爆杖等烟花放到墙头上,等烟花冒起来又喊:”冒得好花!真是好花!”生怕他这动静街坊四邻听见。但他这些鞭炮可不能全放完,必须得留出一些,准备分给年初二来拜年的甥们

年初二按当地风俗是女婿到丈人家拜年的日子,成家的外甥都去走丈人家,而我们这些没成家的小外甥便去走姥姥家大舅家姥姥家近看望姥姥也必去看望大舅妗子。那时通信联系不便,但这年初二去姥姥和大舅却不用提前联系,早就是约定俗成的事儿

每到这天,大舅必去村口等。尽管知道我们得帮晌儿才到,他在家坐不住啊!起早就去村口张望,这一上午得村内村外的来回好几。大舅平时有个习惯:心里焦急时总会把手抄起来放在胸前,而心里高兴就会把手倒背起来在身后。街上有人见大舅抄着手往村走,便问:他大,这是着急干什么去啊?大舅回道:这不县城里的那些外甥又要来拜年吗!我得去村口接接。

 

村口

 

村口有一个用石头垒的拱门,离拱门不远有一座小桥架在一条半湿不干的河沟上,沟边长着几颗老柳树,其中一棵因枯了根,便歪倒在沟岸上,平时常有人倚坐在树杆上歇脚儿聊天。我们骑车快到村口时,老远就看见大舅抄着手坐在村口这颗歪倒的老柳树上,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望着。

接到我们大舅便把手倒背起来在头我们往村里走。城里来的外甥们约合起来有五六个,有这么多外甥推车跟在大舅后边走,大舅很是风光。人问:接到外甥啦?便满面笑容地答:接到啦!接到啦!你们一会都上我那儿喝茶去!

大舅先把我们领到姥姥家,姥姥拜过年以后,再带我们这时大姈子早把花生糖果等好吃的摆了一炕桌儿。大舅边招呼我们吃,边把特意留下的鞭炮每个外甥分一份儿。

在我还没上的时候也时常去姥姥家住一阵儿。这期间,大舅便领我村里村外地转,跟我讲一些村子里以前的事和当时的事儿……大舅会扎蝈蝈笼子,扎好后就带我到坡里去捕蝈蝈,蝈蝈当地人叫咬子,咬子有会叫的,也有不会叫的,会叫的是公咬子,不会叫的是母咬子。公咬子的叫声是从抖动的两个翅膀间发出来的,每到秋天,公咬子便在豆子地里满坡地叫。大舅把公咬子逮住后放到咬子笼里,再放些瓜皮菜叶,有的竞然能叫到冬天。母咬子长了个大肚子,里面全是籽儿,肚子后面有一根硬硬的长尾巴,是用来扎到地里下籽儿的。大舅抓到母咬子,就用毛草从颈后穿了,回来放在灶洞里烧,烧熟后,弹去上边的灰,除去肚子吃进的草叶,然后拎着长尾巴,让我仰头张口,放进嘴里。一咬,咬子籽儿便吱吱地冒油,那叫个香……

大舅还带我去坡里挖过仓老鼠,这仓老鼠喜欢在洞里打地仓储藏大豆等粮食。仓老鼠每次从洞里出来,总是先将大豆角搜集起来,然后咬开豆角外壳,再把豆粒儿往嘴里塞,直塞得两腮鼓得像皮球。等回到老鼠仓,再把豆粒儿吐出来,一次竟能吐半拉碗。找这老鼠仓很费劲,得顺着老鼠洞挖半天。老鼠会打墙,能用土把鼠洞堵起来让你找不到,但一但找到,便收获颇丰。这时就见大舅把外裤脱了下来,将裤腿脚用绳儿扎紧,再把鼠仓里的粮食装到裤堂里。有时,一个老鼠仓存的稂食竟一条裤子都装不下。把这老鼠仓里的粮食抗回来,人一般不吃,淘去沙土,大多是添到草料里喂了牲口。

 

老村

那年头生活困难,常年也改善不了几次生活。但每逢我住姥姥家,大舅总会用土豆或山药加上干蘑菇啥的炖一次鸡。炖好后,大舅先给姥姥送一份儿,然后再从姥姥家把我叫过去。有时他用筷子把鸡肉已经夹到嘴边,看看后却没有往自己嘴里放,而是将筷子转换方向把肉放到我的碗里说:块儿好吃!

大舅家靠墙桌上放着一对小石狮子,狮子张着嘴巴,瞪着眼睛,胸前雕着铃铛,刻得十分精致据大舅说这石狮子已请来很多年了,是用来避邪保平安的。我见有个狮子嘴巴少了一块儿,便问大舅大舅说这是那年为了躲避鬼子下乡扫荡,狮子沉,不好带,就挖坑把它埋了起来鬼子走后,在用锨往外挖的时候,不小心就把这狮子的嘴碰去了一块。”还说:“这狮子大概是在土里埋久了,想发一下牢骚,结果就成了这样。人也一样,逢事得忍着点儿,若发牢骚胡乱说,就会打嘴巴,掉牙!”我也喜欢这石狮子,就经常去摸狮子的头,学石狮子的样子跟它张嘴巴,瞪眼睛……说心里话,我真想把这石狮子跟大舅要来据为己有,可这狮子是大舅的心爱之物,又是避邪保平安的神物,就忍住一直没有开口。

 

石狮子

 

后来我成了家,年初二要去丈人家拜年,于是大舅家就变成了年初三这时姥姥己去世,妗子在姥姥走后不几年也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了大舅一个人。大舅腿脚不灵便,亲戚们就让家里的表弟轮流照顾他。但每到年初三这天,大舅拄着拐棍儿,依然会倚坐在村口那颗歪倒的老柳树上伸长了脖子,等着。

这年的初三我又去看大舅,可在村口等着的不是大舅,而是亲戚家一个表弟。表弟说:我大爷现在下不了炕,不能来接你,让我替他来接。我赶紧随表弟去看大舅。大舅见到我,色虽然憔悴苍白,但依然流露出原来在村口接到我时那种开心的笑他支撑着身子从炕上坐起来,让我在炕沿儿坐下,拉着我的手,关心地问这问那。我怕他累着,扶他躺下,他沒有拒绝,但还是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

这年的秋天,大舅去世了表弟到县城来给亲戚们报信顺便给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是大舅家的那对石狮子。表弟对我说:这是大爷在临走前特意嘱咐留给你的。

大舅走了。我似乎听到公咬子仍在豆子地里满坡叫着,可自此以后却没有人像大舅那样在村口接过我了。只有那对石狮子,像在大舅家里时一样,依然张着嘴巴,睛,望着我……

2022年8月于济南青龙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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